 01 透过时光醉雾，我看到一顶轻便小轿晃晃悠悠地向大青山上移动。到了山腰一个“平阔五丈的巨石”——歇轿岩，轿夫放下歇息。轿帘一掀，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此人面色凝重，眼神悒郁，却曾是个跺一跺脚，朝堂都会摇晃一下的人物。 谁都没料到，东海一隅，莲花洋畔，海上丝路乌沙水道上的大青山，突然有一天会因为这个重量级人物的到来，而与风雨飘摇的南宋小朝廷紧紧牵扯在一起——史书上铁板钉钉地记下这一笔：绍兴八年（1138），南宋主和派秦桧再次拜相，欲再次迫害主战派、中书舍人兼给事中黄龟年。黄为避祸，从谪居的福州老家潜至马秦山（今大青山），结庐于山侧，与兄鹤年相邻，隐居七年。 中国文化讲究气节，乱世图存，先不说别的，刀搁脖子时，得问问你的气节在不在。罔顾民族大节不说，还残害一众主战直男——秦桧必须为此付出代价。没错，他在西子湖畔岳飞墓前跪了近千年，也被舟山民间谚语里的“卖爹卖娘卖钦（宗）徽（宗）”口诛了近千年，还被宋高宗驻跸的驻驾骥（朱家尖）马（骂）秦（桧）山山民和游客骂了近千年，更在天下千万只滚烫的油锅里炸了近千年（“油炸桧”），而他的对手黄龟年，与岳飞、文天祥、韩世忠等抗金英雄一起，大节巍巍，青史流芳。时黄龟年虽遭谪贬，身后飘零，却在“山苍崖崛起，长风怒涛”的大青山麓，留下一道沉郁苍凉的历史遗响，也让青霭奇崛的孤绝海岸，蒙上一层禅意诗性的人文气韵。 轿子继续向山上移动。不一会登上莲花峰。黄龟年迫不及待地奔向峰顶，他的心里郁闷太久，需要好好释放。 海风凌厉。涛峰雪崩。 站在沧海青山之巅，睇视如莲海天，胸腔里呼啸过“东临碣石”的苍茫风潮。猛然间，他张开双臂，嘴里发出一阵长长的啸吼，似乎将积郁多年的冤屈，愤懑，失落，痛苦，都在这一声长啸中倾泄而出。惊得海鸟们呼啦啦冲出山崖崆峒，朝海面箭一般射去。 大山大海，亘古厮守。山环水绕间，世事已茫然。此刻，他独自面朝大海，临风而立，禁不住泪落满襟。 逝水难消，恨悠悠。南宋朝的乌沙悬山，注定因为他的国殇之泪，加戴上一顶马（骂）秦（桧）之冠。 但黄龟年毕竟是黄龟年，他没有过多沉溺于失意落泊。身为士大夫，他有范仲淹式的文化自许：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身上同时兼具的忠臣和游侠特质，让他举起刀剑，便成战士。放下笏板，便是隐士。从入世到出世的转换，在他不算太过艰难。庙堂与江湖，哪一头都可以活出自我。这会儿，海风涤荡了硝烟，青山远离了京华，这里听不到金兵的铁蹄哒哒，也听不到朝堂的争执吵闹，更看不到秦桧那张阴鸷的老脸，还有龙廷上高宗变幻不定的神情。 一切都结束了。 他曾多次弹劾秦桧，试图血荐轩辕，与金国死磕到底，但终究唤不回皇上曲阿降金的决心。说到底江山是他们赵家的，赵家爱咋咋的。他只是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的臣子，也是权力场的出局者，金兵是进是退，南宋是安是危，于他已无半毛钱关系。  02 大宋曾是历朝历代最富庶安逸的朝代。哪知有一天仍然逃不过“合久必分”的魔咒。 觊觎已久的蛮族似乎在一夜之间，将大宋繁华梦挥戈挑落铁蹄之下。金兵如潮涌来，北宋大势已去。徽宗独创的绝世瘦金体，写不尽被掳异族的屈辱；钦宗奇气淋漓的水墨写意，掩不去苦逼的靖康之耻。只有高宗屁股底下的那把乱世龙椅，还在流亡中左右摇晃。但赵构害怕徽、钦生还，赵构坐龙椅的兴趣显然远胜于名节和亲情。无论主战还是主和，他和秦桧其实都是赵构手里的一枚棋子。世局就是棋局，起起落落间，他们始终摆脱不了或弃或留的宿命。只是，1136年的金宋媾和，尘埃落定，南宋称臣纳贡，求取偏安江南。黄龟年既然无法跟着朝廷跪舔异族，那就只能选择离去。赵构的龙椅坐稳之日，便是他这枚棋子丢弃之时。丢就丢吧，他索性来个彻底放逐，做一个自由的岛民也好。 沧海一声笑，仙踪犹可追。还是学一学安期生吧。这里还有他修道的安期洞呢。大青山还有一个民间古称“杏花山”，是否与安期生或海丝之航有关，尚待考证。可以想像的是，在杏花雨飘洒的春天里，安期生漂海而来，先落脚大青山，坐在至今尚存的石洞里炼制他的丹药，也经常泛舟渡莲洋，往来于北面的观音道场朝圣参禅，也往来于南面的对峙山（今桃花山），完成他泼墨成桃花的浪漫传奇，成就一段金庸笔下的书剑游侠梦。文史界有个说法，认为《射雕英雄传》黄药师的原型里有黄龟年兄弟的身影，其中一个缘由，是黄药师的身上与黄氏兄弟的个性经历颇多相似处。 在黄龟年眼里，普陀山，大青山，桃花山，这是一条水路上的三个唯美节点，勾连起他下半生的诗性禅境。三个岛屿，恰似莲花（白华）、杏花、桃花，盛开于碧波荡漾的海面，也盛开在他的心里，给了他沧桑漂泊的心灵以最诗意而温柔的抚慰。他很快收拾好心情，将目光投向眼前的海光山色，开始以步丈量这块海上胜地。他发现，从山巅远眺，无数岛屿零落大海，或远或近，如星似荷。或淡或明，白浪如莲。潮来潮往，烟霞岚雾。说不尽的气象万千，呈现出东中国海最瑰丽的奇观。那一片莲洋杏雨桃之夭夭的海天，慧锷来过，柳永来过，王安石来过，李清照来过……穿越时空，20世纪步尘而来的大文豪郭沫若，一句“舟山群岛半千荷”的赞叹，足以让时空那头的黄龟年引为知音，与之隔空喊话。再看脚下山麓，东荷、西荷，村村莲荷飘香，保宁寺、碧云庵，或圣或禅，互为呼应。驻驾骥（朱家尖）一带二十几个大小峰屿耸立，以大青山莲花峰为主体，成众星拱月状，像一只巨大的海上盆景杰作。不远处，一弯一弯的岛际沙链，在潮起潮落里时隐时现，勾勒出一幅最美妙的动态水沙画。渔舟，篷帆，岛礁，鸥鹭，散发人性豪放；青山，醉雾、碧海，金沙，杏雨，滋润笔砚心田。 人生无非一场旅行。上半生苦苦追随赵宋皇朝，下半生诗意回归逍遥山海，这样的人生，难道不是一种更好的圆满吗？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阵释然，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  03 天下之大，为什么黄龟年选择此地隐居？胜地多了，为什么单单钟情于这里？ 这肯定不是偶然。 那么，在黄龟年的隐居谱系里，到底有着怎样的地理心理和文化密码？寄寓着他内心怎样的一种情怀？ 踏勘发现，这里除了地理位置的独特优势——大青山系中国古代南北航道要冲、东南著名海丝之路必经处，占尽水上交通便利，又是佛道兼具且天高皇帝远的海涯孤绝处，更重要的是，这里曾是他护驾皇上逃难驻跸的重要一站。所谓“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作为大宋臣子，黄龟年丰沛的儒化情愫和未泯的皇权依附意识，决定他最终落脚大青山，实在是一种理想的选择——同时选择隐居方式这样一种出世与入世交汇点上安放自我，在他也是一种恰如其分的定位。 回望来路，北宋覆亡后，赵构在匆忙中登基，改年号建炎，建都河南（商丘）。由此，南宋小朝廷在风声鹤唳中扛着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上演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流亡史。 公元1129年，拿下北宋的金兵继续南下，剑锋直指南宋京都。建炎三年（1130年）的春天已然失去了春色。赵构的屁股还没在龙椅上坐热，追兵已至，守将败退，眼看京都保不住了，赵构只得带上一万多名皇家护卫、臣工和皇室人员，弃都往东一路狂奔。 最后乘上御舟在海上兜兜转转，与金兵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而这一战略转移的军事策划和护驾主角，正是当朝重臣黄龟年。国难家恨当头，时身为太常博士的黄龟年挺身而出。他知道金人善骑能射，长于陆战，不谙水战，海上作战等于旱鸭子上架死路一条。 于是，黄龟年在宁波组织战船，接应皇上。黄策划赵构从商丘撤至扬州，又从扬州转战杭州，绕道越州（今浙江绍兴），再到明州（宁波）。他一路伴随高宗左右，保护高宗脱险。直到1132年3月，岳家军大败金兀术，金人往北撤退，南宋的半壁江山暂得安稳。黄龟年才率领御卫部队伴驾复回临安（杭州）。 从宁波入海流亡的高宗一行，辗转于舟山各岛及洋面，定海紫微、里回峰及岱山等都留下过黄龟年和高宗匆促短暂的履痕。高宗逃难的船队后面，还赶来了一位“载不动许多愁”的词坛大咖李清照，在东海洋面吟着“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她，哪怕死在海上也要追随皇帝。站在楼船甲板上，护驾的黄龟年看着昔日风光无限的大词人，摇晃着如今“人比黄花瘦”的身形，心里真是既敬又怜，百味杂陈。御舟船队载着南宋渺茫的一丝生存希望，在风浪里继续颠沛流浪，最后驶入了普陀石牛港，在“驻驾骥”靠岸。赵构一行选择了大青山一侧——东、西荷一带安顿下来，以作喘息休整，徐图后续帝业。大家因此有了闲暇，捕鱼养羊，挖塘种荷，生活似乎又有了色彩和希望…… 今日大青山下的西荷庙有一块古碑留下了驻跸史事。石碑上还记载，当年赵构回临安时，一位人称“西荷娘娘”的皇妃，因十分留恋这里的海景山色和清静幽美，也厌倦了乱世奔突和无休止的宫争，最后求得皇上恩准留了下来。她避世于此，没事就去附近的保宁寺、碧云庵烧烧香，平时种荷、赏荷、啖荷，还有看不尽的海光山色，就这样安静地度过了余生。 或许，正是当年大青山下的那次驻跸留下的深刻印象，在黄龟年心里萌发了“人生在世不如意，明朝散发弄偏舟”的念头。在严酷的政争和大敌压境的双重困局中，已经疲惫不堪的他开始流恋一种与世无争的惬意和散淡生活。再说了，当时还有不少北宋南渡的精英落脚海岛，比如在建炎三年（1130年）随流亡的南宋皇家而来的普陀山禅宗祖师真歇清了大师等，在海天佛国与“驻驾骥”之间相往来，也让黄龟年在心理上多了一重归属感。 如此，黄被谪后选择大青山来隐居，也就成了非常合乎逻辑的事——“时间到了”。 04 黄龟年在大青山隐居了七年。同来的兄弟鹤年与他相邻而居。这表明，黄很可能是携家眷同来。在诛连九族的刑文化背景下，既然是避祸，这也在情理之中。 这七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史料没有详述，从现有掌握的材料看，虽然无法还原他的生活全部，但还是可以大致勾勒出这样一种生活状况： 和历史上很多身处江湖的谪官相类，黄龟年活得低调而谨慎。他和兄弟黄鹤年“避祸绝人事，与方外交……”。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但他在驻驾骥士流、僧人眼里，仍然是个体面的朝廷大员，何况他有抗金政声，威名赫赫，正义在握，他的遭遇自然深得民间和士林同情。他选择战斗而不是跪舔的不屈风骨，与民众眼里的奸相针锋相对，也赢得足够好感。在与他相关的大青山所有符号化地名里，人们以此来表达共情和敬意。 悬海僻境，不比繁华京都，黄随乡入俗，过起了简朴生活。他仿照当年流亡到此的驻跸生活，在宅前种一片莲荷，宅后辟一块菜地，在山上养几只羊，院里饲几只鸡。偶尔也会去当地“马秦酒坊”沽酒，回家佐以海鲜、莲藕下酒菜，边喝酒边悠然听着大青山上樵夫断断续续的山歌和海边高一声低一声的舟山渔调，这是他最为惬意自得之时。当然，他更多时间是在书房里看书、挥毫、品茗、会友，心里不爽或兴之所至，都会携仆游历周边岛屿，尤其是他随高宗一起去过的地方，哪怕舟车劳顿，也要重访，追思当年君臣同心、共赴国难的短暂记忆……也常泛舟渡莲洋，“朝发东秦岸，须臾达莲宫”，拜访当年最早南渡的普陀山真歇清了禅师和他的弟子宏智正觉。月白风清之夜，他们在“海岸孤绝处”的禅房里，谈论前朝旧事，同寄去国离愁。“自念尘坌身，得伴清净侣”的黄龟年，流连莲宫，由此留下《观音大士赞》一诗。而宏智在回访后所写的《访黄给事承往宝陀礼普门大士》一诗：“泛舟谁畏海门律，丈室来寻彼上人。尘语欲求青眼旧，友心未爽白头新。黄家羊卧藩篱晚，梅氏仙游岛屿春。糊饼馒头着手段，观音妙智在尘尘。 ”也真切记录了彼此“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惺惺之态和莫逆境况。 不过，更多时候，他是去离住处最近的碧云庵马耆禅师那里。有文史学者甚至认为，马耆禅师才是当年收留黄龟年的金主。不管是否如此，黄与同在大青山麓一带的南渡僧友、士人有着深沉的丧乱之痛和家国情怀。他们在去国离乡的背景下相聚海岛，在“国破山河残”的忧切中，成为彼此取暖的精神依托。他们嘻笑怒骂，纵情山水的诗酒生活，也为后人留下了一段隐居生活的经典佳话：某日，黄氏兄弟又与数位友人聚会碧云庵，大伙坐在禅房品茗聊天，蓦然回首，窗外，月照禅径，绿阴婆娑，鸟鸣幽涧，静海微澜，恍若身处世外桃源。一时兴浓，有人建议，对景联句，题刻崖壁，以志纪念。座中诸友欣然笑应，依次接龙吟诵道：“团团深锁碧烟笼（马耆禅师），安静禅居瑞气中（给事黄龟年），万顷沧浪终夜月（居士张光），更于何处觅天宫（承事黄鹤年）。 ”在大青山，类似在石崖题刻的诗应该不至一首二首，就算到了当代，诗人朱红萍、文史专家汪乐彧等前些年去大青山踏访，还听到当地山民说起见过被风化而字迹不太清晰的岩刻诗句。 这些岩崖题刻，也成为骚人墨客慕名前往马秦山的一道视觉盛宴，而到明代，一个叫黄晋的文人游马秦山黄龟年故居时，还写下《题给事山房诗》，说明黄的故居当时还在。 05 黄龟年隐居马秦山，忘情于山海田园诗酒生活，有旷达而随遇而安的静守，也有鸥鹭忘机的陶然，但在内心深处，却始终有一种隐隐然不安。这种不安源自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地理樊篱和政争未了。他明白对手不会轻易放过他，也不会彻底相忘于朝野。他曾无数次站在莲花峰顶，目睹海丝驿站筲箕湾来来往往的羁客和旅人，看着通往日韩的商船路过，脑海里也曾闪过经此水道扬帆东渡的徐福、慧锷、鉴真、一山一宁他们的缥缈身影，只要愿意，他同样可以有更彻底的选择，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或许，弃国东渡，苛安异邦，与他的文化信仰、价值追求及民族自尊是相违和的。 七年，就在长风怒潮声里悄悄流逝了。这七年，他其实一直静静等待着命运之神的终极裁决。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这是绍兴十四年（1144）的一天，也是他命运之舟再次偏离航道的一天。 穿过时光隧道，我看到悒郁之色又回到了黄龟年脸上。 那一天，远在临安的丞相秦桧指使其党羽右司谏詹大方出面，上朝弹劾缺席的黄龟年以“附丽匪人，缙绅不齿”之罪名，龙廷上的赵构面无表情，也懒得为一枚弃子多费口舌，挥一挥手，准奏吧。黄龟年就此落职，并被押解回原籍福州居住。 走向泊在乌沙水岸边的官船，黄龟年显得十分平静，他明白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站在甲板上，回头看了一眼伫立岸边泣别的僧人、亲友和闻讯而来的岛民，目光越过他们头顶，投向身后默然高耸的乌沙悬山（大青山），他凝视良久，像是要把她牢牢地刻在记忆深处。 船开了。突然他出人意料地冲向船头，双手抱拳，朝大青山深深地揖了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