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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昏昏沉沉中，妻推开了半梦半醒的我，用手指着车窗外：“海边，我们到海边了！”
现在的位置是宁波的北仑港，正是浙江大陆的最东端，紧连着茫茫一片东海。我们的客车就要在这里弃陆地而登上汽轮载着我们漂洋过海地去往那个目的地小岛。两个自小生长在内陆的“土包子”第一次切切实实地面对大海，然而这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却着实让我们大跌眼镜，海水的颜色竟是那么的混沌，海水的味道竟是如此的腥臭，我们在车中屏住了鼻息，愕然相对，紧皱着眉头，甚至有点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也染上了几分叶公好龙的嫌疑。
汽轮启动了，终究还是不甘心，从车上下来，踱到甲板的栏杆边上。海风扬起扑在脸上，拨开层层地薄雾，随着我们的航行，刚才那强烈的腥气竟渐渐地淡去，海水的颜色也逐渐的沉郁明净起来。刚才在岸边感受的一幕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幻觉，抑或就像旧版武侠小说中那些精灵古怪的姑娘们，故意把自己装扮成丑陋不堪的模样来戏耍于人，而当揭去那张蒙人的面具之后，却是摄人魂魄的美。
行走海上，我早已失去了方向感，不时的有一座座小岛在我们的视线中漂过。与其说是岛，不如说是从海中冒出头来的小山罢了，忽远忽近的，郁郁葱葱地披着一层绿色，傲然却不突兀。按说这种地方是种不了粮食的，也不会有人居住，雾气氤氲中望过去，蒙在心头的是一种未知的神秘感。我忽然想起白居易那首著名的《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我真希望我们的船能与这些小岛靠的近点再近点，或许在擦肩而过的一刹那，真的会看到一张已经远离我们一千多年的肤如凝脂的故人脸庞。那该真是一场天大的惊喜。
2.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海上航行，我们的客车终于又踏上了陆地。舟山群岛在任何一张标准版比例尺的中国地图上都只是密密麻麻的一团黑点，而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便是这团小黑点中的一个 —— 舟山群岛的第七大岛 —— 桃花岛。
一提起东海桃花岛，武侠迷们恐怕马上就会脱口喊出那个桀骜不驯的东邪黄药师的名字，还有他那个精灵古怪的女儿俏黄蓉。不知道是先有了这桃花岛之名，然后才引出了这么精彩的江湖故事，还是由于金庸小说的风靡而成就了这座原本无闻默默的东海小岛？这恐怕已是一段纠结不清的公案，好在也没有太多好事之人愿意刨根问底地去溯源。今天在桃花岛上还建有一座黄药师山庄，不过却是游客们餐饮投宿的高级去处，而据说当年黄药师练就独门绝学弹指神功的地方——弹指峰，今天也成了招揽生意的热门观光景点。在金大侠的笔下，黄药师在桃花岛内的精舍，外面尽设机关，奇门遁术，八卦五行，一般人是轻易进不来的，而今天我们是如此大摇大摆长驱直入地纷踏而至，不知道这位性格乖僻的老人家会不会一气之下弃了此地漂洋过海另寻一处清净之地。
三月天，草长莺飞，按说正该是岛上桃花灿若蒸霞的时节，然而呈现在眼前却是桃枝寥寥，难觅芳踪，直教人大呼名不副实。倒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灿灿地直扑眼帘，满山遍野地颇见气势。这时节，想赏油菜花的人恐怕都人头攒动地跑到徽州婺源去了，能在这里偶遇这一片怒放的金黄，也该算是一场意外的欢喜。
3.
乘坐岛上的小巴很快就找到了我们预定的住处，据说是桃花岛上最好的度假村，名字叫做“江湖会所”，看来到了这座小岛，注定是逃脱不了腥风血雨的武林纷争了。
敲开接待室的房门，被迎上来的大堂经理直接喊出了名姓，大为惊叹这里的服务水准竟如此之高，听过解释之后才不禁莞尔，原来今天只有我们一家入住酒店，别无他人。四月还是桃花岛旅游的淡季，专程来的游客很少，大多都是闲游一番，然后就去了不远的普陀或者定海，能留下在岛上过夜的更是寥寥。我不由转过头得意洋洋地向妻戏谑起来：我们用一间房的价钱包下了整座度假村，这里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了！
离江湖会所不远就是桃花岛著名的塔湾金沙，是整个舟山群岛中的第二大沙滩。由于据说一到了夏秋两季，每当破晓时分，星辰消失，旭日钻出海面的那一刹那，海天、沙地浑然一体，形成“金沙日出”的天象景观而出名，引来无数慕名而至的访者。现在只是乍暖还寒的春天，或许我们来的还不是时候，又或许我们来的太是时候，因为在我们踏上这一片沙滩的那一刻，又惊奇地发现，这里竟然也是空无一人。
两个人的度假村，又两个人的海滩，这接连的奇遇让我和妻幸福得有些目眩神迷，仿佛置身于一片童话世界当中。但这又是千真万确的，碧蓝的海水就在眼前，细软的沙滩就在脚下，相比于印象中那些人声鼎沸的海滨和惊涛拍岸的海浪，这里的海湾显得妩媚而娴静，竟和平静的湖面有几分相似。尽管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却不忍去大声的说笑，因为生怕一个不小心的喧哗，就聒碎了这一片世外仙境般的恬静。
天黑了，月亮从海面浮上来，周遭更加地沉寂，我们坐在沙滩上，听着有节奏地涨潮声。我向妻说起了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诗句从孩提时代便反反复复地吟过多少遍了，但若不是像今天这样真正地身临其境，恐怕永远也体味不出这其中的感触。
妻说，这里真是一个隐居红尘之外的好地方，不过又有点太过寂寞了。
妻的话让我顿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这座孤岛上隐居多年的名士，他叫安期生。
4.
安期生是两千多年前的战国人。由于时代实在是太久远了，他的身份也有了多个版本的演绎。有人说他是个谋士，有人说他是方士，有人说他擅长医术，四处行医卖药，还有人说他就是一个踪迹莫测，道法高深的神仙……
或许这些五花八门的身份并不矛盾，综合起来便是他一生的脉络。安期生最初确实是想做一位指点江山，达济天下的谋士的。在秦始皇东巡的途中，他专程找到这位始皇帝，促膝交谈了三天三夜，向对方推销自己的谋略和思想。尽管相谈甚欢，但是秦始皇似乎对安期生在行医炼丹这方面更感兴趣，策略一条未采，反而赏给他金银珠宝，让他去海外替自己寻找长生不老的仙草。
安期生看出自己的抱负在秦始皇这里是无法实现了，也就借着寻找仙草的台阶，到东海之滨归隐了。到后来又过了若干年，项羽造反起义，安期生又满怀希望地跑到项羽那里推销自己的治国之道，可惜项羽同秦始皇一样，对他的策略同样不感兴趣，这一回安期生颇有些心灰意冷了，于是一叶扁舟翩然而至到远离华夏大陆的桃花岛上过起了他那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陆游在他的一首《长歌行》中开篇就写道“人生不做安期生，醉入东海骑长鲸”，对于安期生的隐逸行为颇为不屑。这未免有些不太公平。毕竟安期生最初也是一腔抱负，无奈无人赏识，最终才落得孤芳自赏。“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出世与入世，自古就是中国文人们百转千回的一个纠结。入世就要入得坚决，出世就要出得洒脱，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安期生在桃花岛隐居“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便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了。
他在岛上的生活非常惬意，采药、炼丹、作画、饮酒，酒喝着喝着便醉了，每每兴起，拿起毛笔蘸着墨汁在山石上挥毫作画。酒醉到深处，放浪形骸，无拘无束，把笔抛在一边，以天地为画布，直接将墨汁端在掌中，遍洒在石头之上，久而久之，石头上留下一道道恰似桃花般的墨痕，岛上的人叫它桃花石，桃花岛之名也是由此而来，其实与碧海潮生看落花的黄老邪并没多大干系。
安期生的这些大手笔至今在岛上还能够寻到，《史记》上说有人在汉武帝的时候还曾在桃花岛上见过他，看见他在吃像瓜一样大小的巨枣，一副逍遥自在的样子。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又有人说他是羽化飞仙了，真的登了仙界。我是个无神论者，自然不相信这些，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的能够看透红尘中的名利繁华，放下一切羁绊而生活的话，那么每一个人，都是神仙。
5.
我和妻趁着月光在岛上的小路散步，想象着这样的月光也曾照在两千多年前的安期生身上，那个被寂寞拉长了的身影，正在品享着他所追求的岁月静好。
这条小路正在安期峰下，侧倚着高山，静得很，已经听不到了不远处塔湾金沙的涛声，道路两边是零落稀疏的房舍、大片大片的田地、荒草和油菜花。在这条曲折的路径之上，我们不知道走了多远，走了多长时间——在这个已经远离大陆版图，甚至在我们看来颇有些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已如一团模糊。
直到眼前不远出现了那座溶在月光下的寺庙。
远远望着，隔着一层月色，宛如一场梦境，我竟怎么也回想不起白天来时的路边曾有这样一座精致的小庙。不知道是否还有僧侣在这里修行，也不便去做月下轻敲僧门那般诗词风雅的事来，免得惹了方外之人的清修，那倒真的是罪过了。
在如此的一个月夜，寂静无涯的四野，即便只是这样远远地凝视，心头也蒙上一层薄薄的暖意和淡淡的澄澈。人，或许都是有慧根的，会在某一个气场或者某一个时刻幡然顿悟。我们平时把精力太纠结于熙熙攘攘的红尘市井之中，内心被琐事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余地也没有余力去静下心来，梳理一下心境深处的尘埃。我是如此幸运，那一夜的冰轮海岛，那一片在静夜怒放的油菜花海，那一条指引我来到这里的狭长路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后来我从当地人口中知道了这座寺庙的名字，叫做白雀寺。就是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寺庙，背后却有着一段不平凡的因缘。当初曾经有一位公主因为感念众生的悲苦和人世无常而毅然抛弃了尘世的富贵生活来到这里出家修行，她的皈依受到了重重阻拦，他的父亲，也就是那个国王为了唤回自己的女儿，甚至一度令人放火要将白雀寺化为灰烬，但是却依然未能熔化公主一心向佛的执著，这个女孩子终于历经了层层磨难，修得正果，而她——便是后来那位在民间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离桃花岛不远的普陀山，相传那就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她在那里春风化雨，普渡众生。每年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信徒和游客去到那里，烧香祈愿。那里人头攒动，香烟缭绕，却极少会有人寻根溯源地驾一叶扁舟渡到这边来看一眼这座零落在乡野的小小庙堂。
6.
位于华夏版图之外，东海之上的小岛，一度在世人眼中成为归隐修身的海外仙山，近几百年来，却依然未能逃脱战火的洗礼，甚至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更加具备重要的战略意义，这里的民众反而遭受了更为残酷的冲击。海贼在这里安营扎寨，倭寇从这里上岸补给，满人南下，晚明的小朝廷在这里负隅顽抗，清廷一统，郑成功的舰队在这里反清复明，到了清朝中后期，鸦片战争烽烟一起，这里又俨然成为了英军在中国的海岸线上自广州北上京津的一块踏板，在这里发生了鸦片战争中最壮怀惨烈的战斗。十几年前，谢晋导演为了拍摄电影《鸦片战争》，在桃花岛的一角复原建起了一座定海城，古炮箭垛，雄壮依然，像一块铭刻了历史的磐石牢牢地岿然伫立在惊涛拍岸之中。
今天桃花岛上的原著居民还有大约2万多人，他们大多都是清朝康熙年间从全国各地过来的移民后裔，当年他们的祖先从故乡来到这里，多少年过去了，今天这里已经成为他们的故乡。不过由于近几十年，岛外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桃花岛本身在交通、信息、文化等多方面的闭塞，很多年轻人忍受不了岛上江湖夜雨的清寂生涯，纷纷跑到周边的大城市里去打工和生活。有趣的是，同时又有不少从上海、杭州或宁波等地赶来的老人们在这里赁房居住，享受这里世外桃源的清闲和散淡。
茅草屋码头的渡轮每日里就是这样来来往往地接送着这些船客，我和妻也要在这里坐船先到定海，再换车返回宁波。船行并不多时，当全国闻名的沈家门海鲜夜市灯红酒绿地出现在我们视野之中的时候，我回过头去，却已寻不到桃花岛的影子。我不由地一阵落寞，一颗心就这样迷失在了这茫茫雾色的江海之上。
塔湾金沙的早晨，留下脚印几对半？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淡季的桃花岛，属于你私家滴沙滩，哇咔咔~
站在山路上，来个全景。
龙珠滩，来寻东海龙珠吧！
海边的栈道。你等的船来了没？
黄药师山庄，是现在的游客中心。
我的贴士：
* 我们是4月初去的，是淡季，岛上几乎没有什么游客，住宿一个人，沙滩一个人，惬意！
* 从宁波过去，在宁波北站早上有一趟长途车直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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